十八

葉英把紫樞要出門這件事搞得很隆重，這日晚飯後他帶著些小食泛了輕舟特意為她送行，搞得紫樞忍不住笑：“我又不是去了就不回來了，你這架勢完全是我一去不回的模樣啊，還是你是想讓我真不回來？”

他將冰鎮的竹葉青倒進杯子，動作流暢地將裝酒的瓷瓶放下，輕舟搖晃，不經意間已誤入荷花間。他端正地坐在紫樞對面：“世事難料，未來之事又有誰能參透？”

紫樞歪歪地靠在靠椅上，端起杯子輕輕啜飲一口：“也對。”

葉英接著說：“這一路可以乘船沿著錢塘江而下，便可直接到達東海，不過海上多有危險，盡量便不要再出去了。若有心，則北上可去往揚州，或者沿長江走，去內陸看看。”

“你怎麽就不提一下我去玩兒了該怎麽回來呢？”紫樞托著腦袋，微笑著看他，手中的酒杯傾出一個危險的角度，葉英甚至可以看到漫到杯沿的澄清液體。

“江南水系發達，若是想回，沿江而下即可。”葉英緩慢地說。

紫樞放下酒杯搖搖頭：“看來你可真是不想我回來了。”

葉英擡頭看她，又垂下眼：“若是真的不願意再回這裏，便就此離去吧。”

紫樞心道這小孩兒的心思真是奇怪，她湊過去仔仔細細地盯著他的臉，發現上面的表情真是八方不動。他眼波不轉，直直地回望。一番對視，紫樞也看不出個所以然來，聳聳肩坐回去：“我幾時說我要走了……”她還要把天外隕鐵帶回來作為加冠的禮物送給他鑄劍呢，當她堂堂紫樞劍魂竟是忘恩負義之人？真是可笑。然而她還沒來得及婉轉地數落他幾句，身體本能般的感到一陣危險，手一撐，借力便飛了出去。她對面的葉英也同她做出了同樣的動作。

就在兩人飛躍出去的瞬間，一個巨大的木質的物事從天而降，直接砸到了輕舟上，可憐一條精巧的蚱蜢舟被硬生生地砸作了兩段。巨浪騰空，水波飛濺，耳邊嘩啦聲不斷，一池荷花損了大半，波浪沖到岸邊帶下了好些夏花——這一撞，當真算是驚天地泣鬼神。

紫樞在空中透過水珠看到葉英那邊無處可落，便要去幫他。心念閃過，身體也就勢而動，瞬間出現在他身旁。可是葉英墜到水面，腳尖在上面一點，已然借力再次騰空，恰恰同紫樞相撞。這下可好，收勢不及的他氣一松，身體便又掉下去。紫樞大驚，忙不疊伸手地拉他上來，仍舊是讓他打濕了大半。

兩個人略顯狼狽地落到岸上，這才看到略略平覆下來的湖面上浮起一個不知是何物的東西，一個渾身濕透的黑衣人掀開了木板爬了出來，更加狼狽地朝他們這邊求助。葉英要施展輕功過去，被紫樞攔住：“你先把衣服弄幹了，我去救他。”他身下漫開的水已經打濕了石板。葉英動作一頓，紫樞已經掏出一根軟繩，手一抖便將繩子丟了出去，捆了那人的腰，手臂再向上一擡，那人便已經像一只燕子那樣騰空而起，啪嚓一下摔到了葉英面前。

“嗷——”發出一聲慘叫的是一只落湯雞一般的萬花，黑衣紫邊的衣服不能再明顯地昭示了他的身份。

葉英不著痕跡地挪開幾步，而紫樞則在旁邊看著他。她有些好奇他是怎麽做到帶著那麽大型的木頭從天上摔下來的。

面前這位萬花的仁兄被摔得有些狠了，好一陣才緩過勁。一頭長發濕噠噠地糾纏在一起，他花了好大的勁才讓滿是水的臉露出來：“多謝這位公子相助。”然後繼續笨拙地理他的頭發。

葉英身上好歹大部分是幹的，他遞了塊方巾過去：“不客氣。”

萬花一臉感激地接過，三兩下擦幹了臉，拎起衣袖擰了好幾圈勉強算是收拾好了，雖然看他衣擺仍舊滴水不斷。這位萬花長得眉清目秀，整理整理必然也是人模人樣，領出去還是很能見人的。但是紫樞看來，他同葉英無論是模樣還是氣韻都差得遠了。

他沖兩人一揖，語氣誠懇：“真是對不住，沒能控制好，擾了兩位雅興。也多謝兩位救命之恩。”

紫樞嘴角一抽，這豈是擾了雅興這麽簡單，若是一般人怕是連命都沒了。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咋咋呼呼毛毛躁躁……怎麽就不能學學葉英呢？

葉英的心思當然沒有紫樞這樣劍走偏鋒，他回禮道：“言重。不知這位萬花的公子怎會到我藏劍山莊來？”看他模樣不應該是來聯絡門派事務的，呃，他的冠禮還早，大概也不是來觀禮的，而閑人無事也不會這麽冒冒失失地闖到離山莊如此近的地方來……葉英迷惑。

面前的萬花被如此一問竟靦腆地一笑：“我是來參加一月之後你們大公子的冠禮的，誰知道我的新作如此地出人意料，沒兩天我就到杭州了……嘿嘿。”最後這個“嘿嘿”配上他的撓頭的動作簡直可愛到無以覆加，紫樞忍不住笑出了聲。萬花小兄弟擡頭一看，見到紫樞，臉突然就紅了，“見笑……”

葉英聽了他的話也微微啞然，然而他也迅速地調整好了情緒，旋即說：“既然是來觀禮的，來者是客，這便請隨我入莊去吧。”

萬花小兄弟點了點頭：“真是抱歉，給你們添麻煩了。”

葉英搖搖頭：“無妨。”當即做出了“請”的動作。

萬花弟子有些赧然，邁開腳步之前忍不住回頭看了看一池狼藉的荷花和漂浮在水面上的爛木頭，隨後紅著臉說道：“清理的時候能不能不要把我機關鳥的殘肢清理掉啊？我想看能不能檢查出問題……”

葉英那淺淺的微笑得滴水不漏，既不太熱情，也不會顯得太過冷然疏遠：“自然可以。”萬花再次抱拳行禮，高高興興地跟著葉英走了。紫樞感嘆這位的心思也單純得可以，也跟了上去。

“這位師弟可是萬花谷工聖門下弟子？”看他年紀不大，葉英便直接叫了他師弟。

萬花一怔，飛快地回答道：“正是。在下陸待晴，這次是跟隨師門從萬花谷前來藏劍山莊的。不知這位藏劍師兄尊姓大名？”

“在下葉英。”

“原來是葉英師兄啊……”這句感嘆還沒完，他突然就噎住了，“葉、葉英？！”

葉英回頭看他：“不知陸師弟以為有何不妥？”

陸待晴忙不疊地擺手：“不不不！是在下大驚小怪了！公子不愧為人中龍鳳。”紫樞估計是葉英本人同他想象中的葉英相差太大，或者覺得實在太巧，隨便遇到的就是此行的終極目的所以才讓他像見鬼了似的。她正在猜是哪一個的可能性比較大，誰知答案竟馬上揭曉。只聽他喃喃一句：“當真風華絕代……”

葉英沒聽到，紫樞可是聽得清清楚楚。話說這風華絕代到底能不能用來形容男子？不過他這相貌的確比大多女子都要來得精致出挑，也無愧於這個詞。再細細看了他，連微濕的鬢發下掩著醒目的梅花胎記都顯得完美無缺……上天造物，果真是太不公平了。

被她看得有些奇怪了，葉英看向紫樞，她沖他微微一笑，抿了唇移開了目光。葉英估計也沒在意，紫樞盯著他發呆這種事也不是一次兩次了，他便接著同這陸待晴說話：“陸師弟才該當這詞，這機關鳥何其玄妙，可見師弟的技藝才是天下無雙。”

“嘿嘿，謬讚，謬讚。”陸待晴擡手抓抓腦袋，嘴上這麽說，實際非常高興，“可惜還是出了問題，還不慎打擾了葉師兄。”

“無礙。”葉英禮貌地回應，“有幸如此結識陸師弟，也是難得的緣分。”

紫樞聽他們說話覺得好累，這麽多年沒有聽過如此客套的話，她很不習慣。葉英不知打的什麽主意，就同陸待晴一路客客氣氣寒暄過去。這種努力在搞好關系的行為讓她奇怪得很，他什麽時候會做這種事了？而且這小陸有什麽值得他結交的？此刻眼見離藏劍那富麗堂皇的大門近了，紫樞就悄悄地回到了葉英腰間的紫樞劍裏，陸待晴則在他的引見下進入了藏劍山莊。

十九

“咦？剛剛那位師姐呢？”陸待晴下了船才想起開始有個人活生生地立在背後，而現在居然消失了。

葉英自然是知道他說的是紫樞，但是他當然不能說她是劍魂，已經回到劍裏面去了。於是他便說：“她先前有事坐了另外一條船出了莊，沒來得及同你打招呼。”

陸小哥沒多想，點點頭“哦”了一聲。

進了門，藏劍弟子迎上來聽葉英吩咐帶客人去了廂房，葉英則獨自回到了天澤樓。他先前並不是很想紫樞一人出門，究其原因還是她離不得紫樞劍，勢必是要帶走它走的。然而紫樞劍的辨識度太高，一把名劍到了任何時候都會惹人覬覦，難保一路上不弄出點什麽事兒來。紫樞握著劍的時候也實在危險，殺傷力很高不說，最不確定的還是不知哪個時候她就直接五感盡失當場暴走，那才是精彩，所以他對於她要出門還不願意有人跟隨實在是很抵觸。而眼下陸待晴的出現卻給了他另一種可能性——如果他能做出一個機關人或者機關獸幫著紫樞帶著劍，這樣會不會好一點？

身負藏劍傳統好品質的葉英立刻付諸行動了，換了衣服當下便去找陸待晴。因為入了夜，自然不方便帶客人在山莊裏轉悠，負責接待的藏劍弟子就只將他送到房中，為他準備了衣裳和熱水就離開了。把自己打理好的小陸現下沒事兒可做，但他也不好在藏劍的第一晚就大張旗鼓地擺弄木頭機關，所以此刻正坐在窗前一臉無聊加好奇的模樣。葉英的到來讓他驚訝之餘多了一絲開心——總算有個可以說話的人了。

跑出房間將葉大公子迎入房間，陸待晴才發現連口水他都沒法兒給葉英喝，站在房中有些哭笑不得。葉英了解到他的尷尬，語氣平和地說：“難得今晚無雙月色，陸師弟可願與在下去聽泉臺一敘？”

陸待晴忙不疊地點頭。

聽泉臺下潺潺活水，銀色的月光落在水面被揉成了一塊塊的亮斑。叮叮咚咚的水聲像是天然的伴奏，葉英和陸待晴相對而坐，小幾上放著青瓷的酒瓶和兩個同色的小酒杯。都是清酒，酒味很淡，倒是甜味偏重。

陸待晴似乎很喜歡這個味道，忍不住多喝了兩杯，臉頰紅撲撲的，被夜風一吹，淺淺的醉意上來，思維很清晰，話也說得利索，就是動作有些遲滯。而他對面的葉英手中則拿著一只惟妙惟肖的木質小鳥，輕輕撥弄，它還能自行飛起，很明顯就是陸待晴的手筆。

“……頭一次試驗的機關鳥就這麽墜到花海裏了，我自個兒也差點兒被狼給叼走，結果被師兄他們一通訓斥……後來又改進了幾次，動力問題和方向問題都解決了，嘿嘿，但是降落系統有問題……我帶師妹上天飛了一圈兒，結果把她給摔得骨折，被關了半個月的禁閉……最後是師父幫忙機關鳥才成的，可誰知到了這邊還是壞了。”陸待晴將他制作機關鳥的血淚史一字不漏地說給了葉英聽，看他的模樣並沒有不耐煩，反而一直很認真的聽，時不時地還能問上幾個關鍵性的問題。

陸待晴身為天工弟子，總覺得比不上谷裏那群大夫，外面的人也老覺得天工弟子就是些木匠，這樣的待遇差讓年輕氣盛的他心中憤憤不平，這會兒見堂堂藏劍大公子葉英感興趣，還似乎懂一些門道，心思單純的他半個時辰下來已是將葉英引為知己，恨不得掏心掏肺。而葉英平常待人接物其實有些冷淡，終日抱劍觀花，他的弟弟們也同他不是很親近，很少有人這麽肆無忌憚地同他說些可愛的話。陸待晴這樣的人他頭一次遇到，看他那雙亮晶晶的眼睛，還有腦袋上快要實體化的兩只耳朵，這天真可愛的勁兒葉英見了也忍俊不禁。再加上他先前說的那些事也頗為有趣，對這小孩兒的好感也增加了幾分。先前是想請他幫忙所以才刻意交好，現在他真生出了幾分同他交友的意思。

“那麽這次又查出是什麽問題呢？”葉英問道。

陸待晴搖頭：“不看到實物沒法兒判斷……但我估計是節流閥的問題，回頭仔細改進改進。”

“個中奧妙我也是不懂，這倒沒辦法提出點兒建議了。”

“沒事沒事，術業有專攻嘛。”陸待晴掛著天真的笑臉。

“陸師弟能做出這等精巧飛禽，想必走獸也是不在話下了。”他擡起手中的機關小鳥。

“嗯嗯，我現在就帶了一個幫我扛行李的。”陸待晴從懷裏掏出一些零散的物件，三下五除二地就拼成了一個及膝的簡單小人，把酒杯放到它的手上，再輕輕敲了敲機關，小人便骨碌碌地把杯子送到了葉英面前，再骨碌碌地回到小陸的面前。

葉英的眼底閃過微光，他擡手飲了一口杯中酒，悄悄地掩飾了過去。

“如果葉師兄需要的話我還可以做些精巧的，我看你們人人都背著重劍，外出行走還是多有不便吧，帶上機關獸肯定方便多了。”陸待晴說得認真，卻真讓葉英哭笑不得。“師兄喜歡什麽樣的，我立刻就去做，保證你滿意！”

也不知這孩子是不是喝醉了，葉英看著他，心底突然油然而生出一點點負罪感，他是不是……將他好好地耍了一番。不過想到不能功虧一簣，負罪就負罪吧，回頭好好補償他便可。葉英不動聲色地將佩劍擺上了桌子：“那師弟能否做出可以將這劍收納腹中的機關獸呢？”

陸待晴把劍拿到手中，自信一笑：“當然沒問題啦，明早就能做好，還是能跟著主人四處走的那種！”

葉英心想這真是再好不過，嘴角噙著一絲笑意：“倒不用師弟這麽勞累……”

陸待晴咧嘴一笑：“既然是師兄想要的，師弟我當然要快快地完成了。要不我現在就去找些材料來？結實點兒的杉木好了……”

……看來大藏劍山莊還不是葉英想象中的那麽朝氣蓬勃活力四射，看看人家萬花的小弟子。

葉英今晚罕見地在天澤樓歇下而沒有回劍冢，紫樞劍靜靜地放在架子上，沒有沐浴到一絲月光，寂靜在這片深沈的黑暗裏好像吞噬了一切光亮。葉英將手中的機關鳥放到桌上，喚了紫樞一聲。不多時，暗色的輪廓自幽暗出浮現出：“怎麽了？”

葉英指了指桌上的鳥：“陸師弟給你的小禮物。”

紫樞從陰影中走出來：“嗯？……木鳥？啊、不，機關鳥，這倒是稀罕物事。”她撥了撥它的翅膀，鳥兒竟扇動翅膀在空中轉了兩圈兒。紫樞微微睜大眼看著停在指頭上的鳥兒：“我以為木牛流馬已經算是很神奇的東西了，沒想到竟還有這樣的靈巧機關，可真要去討教討教。”這些機關獸在古早之時用於戰爭，而秦統一天下之後這門技術就仿佛失傳了……如果現在能把這門技術重新挖掘出來，那麽再遇到天下大亂之時就能少很多傷亡啊。紫樞眼睛亮了。

“萬花天工豈是徒負虛名？他這幾日正打算做另一件，你若願意可以去看看。”葉英不動聲色地說道。

紫樞仰著頭看盤旋在腦袋頂上的機關鳥，讚同地點頭：“嗯，這可一定要去看看。”推遲一兩天行程也不會被耽誤……定要去親眼看看。

葉英見她好像沒有覺察出端倪，悄悄松了口氣。

作者有話要說： 啊、明明都打算一章過去的，誰知道光出發就拖了這麽久！我的拖延癥好不了了QAQ

紫樞：啰嗦是病，得治。

作者：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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